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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深樂評人 萊布雷希特專欄:是什麼讓這位90後甩掉其他鋼琴家幾條大街




作者:Norman Lebrecht

中譯:盛韻

轉自:橄欖古典音樂


我第一次聽丹尼爾·特里福諾夫彈琴,就寫下了「他能讓我們聽一輩子」這樣的話。他是那種難得一見、無可爭議的頂尖人物。霍洛維茨定義了這一稀有物種,1920年代他那叫人目眩神迷的指尖、剎那即永恆的氣質征服了西方。李希特在1960年終於從蘇聯來到西方時,也給人留下了類似的印象。


太多人曇花一現,更多人被一時成功沖昏了頭腦。但霍洛維茨和李希特是鋼琴界呼風喚雨的天神,能力挽狂瀾。我自打頭回聽特里福諾夫彈琴起,就堅信他屬於天神級的鋼琴家強力集團。

是什麼讓特里福諾夫甩掉其他鋼琴家幾條大街?第一眼看去,他一點兒不像現代藝術家。他穿黑西裝、打黑領結,常常顯得很彆扭。他沒什麼颱風,總是匍匐在鍵盤上,不關心聽眾。他在作品之間不停頓,常常一個多小時不給觀眾鼓掌的機會。

他獻上的是一種現代的聖俸,重新集中了我們被社交媒體打碎並消失的注意力。特里福諾夫演奏的張力,叫人窒息。在把你牢牢捏住的同時,他又能找到前人從未發掘到的敘事。他彈的蕭邦練習曲,好比一部爛熟的托爾斯泰中篇小說,卻新鮮得讓我覺得像頭一回聽。

他專注起來很嚇人。在捷吉耶夫指揮倫敦交響的一場音樂會中,中途停電,特里福諾夫在黑暗中繼續彈奏。我已經兩次看到他帶傷上場。一次他在上完瑜伽課後被台階絆倒,摔出了輕微腦震盪;還有一次他在配合唱片公司拍大片時弄傷了手腕,打著繃帶在坐得滿滿的魏格摩爾音樂廳彈了一場獨奏音樂會。

我和他在一次高難度的音樂會後共進晚餐,敦促他多吃幾片生菜葉子,他卻說不餓。那天他和一位調音師忙了一早上,研究怎麼才能讓一架法奇奧里鋼琴能在近三千座位、音效極差的皇家節日大廳聽上去像樣些。中午他已經想換斯坦威,這時調音師終於找到了平衡。接下來他又試奏了一下午。到五點,丹尼爾終於滿意了,這時已經離音樂會時間太近,哪怕多喝口水也有身體不適的危險。而音樂會結束後,他又太興奮,不想吃東西了。對音樂的沉迷已經讓他遠離大部分人慾。

1991年3月,特里福諾夫出生於俄羅斯下諾夫哥羅德的軍區,父母都是音樂家,他換牙時已經登台彈協奏曲,在去莫斯科格涅辛音樂學院跟隨Tatiana Zelikman(李希特的老師涅高茲的徒孫)學習之前從沒見過外國人。他把老師家的所有美國鋼琴黑膠唱片都聽爛了。十八歲那年滿師,Zelikman送他去美國克利夫蘭跟隨俄裔亞美尼亞鋼琴家謝爾蓋·巴巴揚深造。

巴巴揚立刻看出了特里福諾夫的天分以及充分發展這天分所需要的時間,他從不給特里福諾夫壓力,在克利夫蘭也沒有什麼分心的事。特里福諾夫交了朋友,找了女友,還一直能聽到美國最優秀穩定的交響樂團——克利夫蘭管弦樂團的演出。

學了一年,巴巴揚認為特里福諾夫已經準備好,可以去華沙參加五年一次的蕭邦國際鋼琴大賽一顯身手了。但特里福諾夫還沒準備好,僅得第三名。次年他去特拉維夫參加了魯賓斯坦鋼琴大賽,第一輪下來後,一位魯賓斯坦的朋友說:「我們有了一個天才。」從此特里福諾夫橫掃各項大獎,風頭無兩。幾周後,他又贏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的冠軍,這是蘇聯解體後第一次公平公開的比賽。


但他並沒有留下享受伏特加的祝福,或是鋼琴賽主席捷吉耶夫許諾的似錦前程,而是回到導師巴巴揚身邊。巴巴揚跳槽去紐約的茱莉亞音樂學院時,特里福諾夫跟著去了紐約。他倆不時演出四手聯彈。在巴巴揚之外,特里福諾夫選擇音樂嚮導十分謹慎:吉登·克萊默、瑪莎·阿格麗西、梅納海姆·普萊斯勒。

我每次聽他演出,都比上次更上一層樓。他不稀罕華而不實的炫技鋼琴家的事業,把時間留給了作曲和其他探索。他為德國男中音馬蒂亞斯·戈爾納(Matthias Goerne)彈藝術歌曲伴奏,一同探索詩意的境界。我聽了他倆演出的貝爾格、舒曼、沃爾夫、蕭士塔高維奇和勃拉姆斯的藝術歌曲,九十分鐘無歇,整個音樂廳的人根本不敢喘息。

特里福諾夫不太會聊天,也沒什麼音樂之外的興趣。我不會拿媒體採訪的套路去對待他。他腦子處理信息的方式很奇特,你甚至不能確定他是否能聽明白一個問題。當他最終給出一個猶猶豫豫的回答,你恨不得掐自己的大腿才能記起他只是個二十五歲的青年,沉浸在千年的音樂傳統中,遠離家鄉,也許他正是俄羅斯的典型造物——一個聖潔的傻子。

不管用什麼標準去衡量,他都自成一格。每次聽過他彈琴,好幾天我都沒法再聽別的鋼琴家。不管他何時演奏,我都想聽更多。就這樣,聽上一輩子。

排隊去買他的票,除了耀眼的才華,他還有著一張精緻而帥氣的臉。而知道丹尼爾所有獲得的榮譽和看到再多他的照片,都不及親自在現場聽到他演奏帶來的震撼。

去年的12月4號,是 柏林愛樂樂團 冬春季音樂會開票的日子。我排了一個小時的隊,一邊看著大廳里LED屏上不斷跳動的餘票情況,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什麼時候才輪到自己。好在運氣不錯,最終我買到了嚮往已久的柏林愛樂2017年新年音樂會的門票。

我是在那之前不久才知道丹尼爾·特里福諾夫將會作為該場音樂會鋼琴獨奏的,剛看到時還稍有些吃驚:——原來年僅26歲的他已經到達了這樣的高度——畢竟,能夠在如此重要的音樂會上與世界最好的樂團合作,足以證明他已經成為了 這個星球上最出色的鋼琴家之一。在他之前,柏林愛樂新年音樂會上的獨奏家有2015年的「小提琴女神」安·蘇菲·慕特(Anne-Sophie Mutter),2014年的年逾90歲的鋼琴巨擘梅納海姆·普萊斯勒(Menahem Pressler),2011年的鋼琴曠世天才紀新(Evgeny Kissin)。

他與音樂融為一體,用無可挑剔的技術和驚為天人的演繹震撼每一個觀眾。在那場音樂會上,丹尼爾帶來了拉赫曼尼諾夫的《第三鋼琴協奏曲》。這是被公認的世界上最難的鋼琴曲目之一:拉赫曼尼諾夫自己是一位出色的鋼琴家,他的雙手出奇地大,據說可以輕鬆按到跨十二度的琴鍵,但就連他本人都覺得這部作品寫得太難了,「大概是為大象而作的」。但這首曲子是特里福諾夫的拿手曲目,在柏林登台之前,他已經數次與世界知名樂團合作過這部作品,表現不凡。在接受採訪時他說:「對我來說最難的並不是技術的部分,而是演奏它所需要的巨大的精神投入,每次演奏我都用盡全力,不僅僅是體力上,更是從思想和精神上把自己毫無保留地獻給它」。

從上台的那一刻起,特里福諾夫就把自己的一切獻給了舞台:不演奏的時候,無論是走上舞台的過程還是演奏時樂章中的停頓,他不苟言笑,甚至看起來頗為緊張;可一旦他開始演奏,從他指尖流出的每一個音符都 精準無比。遇到需要精細的手指控制或者更多情感和力量投入的部分,他會標誌性地前傾身體,把背和脖子都埋得很低,臉上的表情也隨著樂曲情感的變化而時而非常誇張、時而平靜而享受;伴隨著樂團齊奏的高潮落下最後一個音符,特里福諾夫才終於長舒一口氣,第一次露出了笑容。顧不上整理被汗水浸濕的劉海,起身迎接屬於他的潮水般的掌聲。

那是我第一次在現場聽特里福諾夫演奏,我覺得蓄起了鬍子的他,好像更有味道了——仍然是那個用無可挑剔的技術和驚為天人的演繹震撼每一個觀眾的帥氣的年輕人,但在那天,我還看到了一位「與他所創造的音樂融為一體」的音樂大師。整整半個小時的曲目,坐在觀眾中的我感受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音樂美好的流動中被推著走,我無暇顧及音符的細節,甚至覺得周圍發生的一切都變得模糊。我明白這種看似對細節的「無暇顧及」恰恰來自於每一個完美的細節所創造出來的宏大的和諧,而這樣的「心流」,是我一直以來評判一場音樂會的最高標準。

似乎是無所不能的,不該只被打上「俄羅斯」的標籤,他還是最好的蕭邦詮釋者之一。特里福諾夫出生在俄羅斯,在莫斯科學習音樂多年,2011年在第14屆柴可夫斯基鋼琴大賽中一舉拿下金獎並囊括觀眾獎、最佳室內協奏曲演繹獎和最高獎。在這樣的成長背景下,俄羅斯學派的精緻和考究,對技巧要求極高又不主張炫技的演奏方式早已融入了他的血液,使他對俄羅斯作曲家的作品信手拈來:斯克里亞賓、柴可夫斯基、拉赫曼尼諾夫、普羅科菲耶夫…俄羅斯大師們的傑作一直是特里福諾夫獨奏音樂會、個人專輯中的保留曲目,也為他帶來了無數的讚譽。

而另一方面,問鼎柴賽的前一年,19歲的他已經拿下了蕭邦國際鋼琴大賽的季軍,在那屆史上競爭最激烈的蕭賽中,排名前五的選手如今都作為獨奏家在國際樂壇擁有了一席之地,而特里福諾夫大有趕超當年的冠亞軍之勢,成為了年輕一代中最好的蕭邦詮釋者之一。特里福諾夫演奏的蕭邦,從不是帶有目的性的去模仿和呈現,他更像是在穿越時空和大師對話。

近年來,特里福諾夫迎來了演奏生涯的高峰,他的音樂會足跡早已遍布全球。今年9月,結束在琉森音樂節和不萊梅音樂節的獨奏會後,特里福諾夫先後在北京、深圳、香港和上海進行他在中國的第一次獨奏會巡演,開啟一個全新而特別的蕭邦主題,也為他即將與DG廠牌合作發行的新專輯《Chopin Evacations》預熱:音樂會的上半場將是「作曲家筆下的蕭邦」,曲目包括蒙波的《蕭邦主題變奏曲》、舒曼的《狂歡節之「蕭邦」》、格里格的《心情組曲之「練習曲」(致敬蕭邦)》、巴伯的《夜曲》、柴可夫斯基的《18首鋼琴小品之「蕭邦風格」》以及拉赫曼尼諾夫的《蕭邦主題變奏曲》。下半場則是來自蕭邦本人的《降b小調鋼琴奏鳴曲》。

提起蕭邦,他說:「蕭邦總是能夠喚起我們的感情和共鳴,他在用一種非常私密的方式與每一個演奏他的人對話。」

特里福諾夫還說:「在我練琴的時候,我總是嘗試把每一個片段都用儘可能多的方法去表達出來,去體會100種不同力度、速度、節奏和音符連結帶來的不同感受,我知道這當中的絕大部分我都不會在音樂會中呈現出來,但這是讓我的演奏和內心都變得更加豐富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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